圈套 #009:七月一日
某天突然很想吃車仔麵。
曾帶朋友去吃過,他說車仔麵好像加熱滷味,一語驚醒夢中人,難怪總覺得有點熟悉。不過車仔麵的滷汁是靈魂,滷水、腩汁各有巧妙,加一點辣醬更是上品。我以前慣常吃的店就在工作地點附近,鬧區旺鋪年年加價,最後去吃已經是每樣要十塊港幣了。說來非常奇怪,我在香港時對吃算是頗為節省,平日幾乎三餐都自炊,但只要去吃車仔麵,一定除了麵之外還要加上四種料,青菜另點,一餐得花上七十元港幣,快要三百塊錢耶,我這輩子可還沒點過三百塊的加熱滷味。
主食部分,可選之米麵種類繁多,各種細長條狀的澱粉食物皆有。我多半都點公仔麵,配那些店家花大把時間自己滷的料,魚蛋腸仔片頭等加工品則少選。最喜歡蘿白、雞翼尖、豬腸、牛栢葉;豬紅、豬腩、冬菇、豬皮也都不錯。另再加一盤青菜,大部分是通菜或白菜仔;若有人同行,還加盤炸魚皮。1
那家店很有名氣,觀光客多,不過其實本地人也不少。斗大的店擺滿桌椅,用餐時間永遠要搭檯(併桌),一個人去吃倒是絕不用等,阿姊總能給你生出個位置,沒好氣地往裡面一指,乖乖把自己塞進去就對了。包包擱在腿上,繞過旁人拿出菜單圈起想吃的料後伸長手臂遞出去,趁隙拿出自備的面紙擦擦筷子,沒多久阿姊就端著碗過來,掌與碗間還夾著你那張單,總是溼漉漉的。
茶褐色的湯汁裡飄著茶褐色的料,以網美標準而言實在很不上相的一碗餐食(我也從來沒為它拍過照),但入口香氣四溢。公仔麵一開始還稍稍有點硬,吃到最後則軟硬適中,兩三口麵一口料,唏哩呼嚕地吃完約莫十分鐘罷,若加了辣可能還冒汗流鼻水。
查過台北好像曾有一間車仔麵店,但已經收了。可能對台灣人而言這只是旅遊時嚐鮮的異國風味,平時還是加熱滷味才習慣?可以想見備料的繁複,做工大概也不划算吧。近年台灣多了不少港式餐廳,不知道有沒有人能做車仔麵,畢竟我很懷疑自己這輩子是否還能再吃到那間,被網民歸進「藍色經濟圈」(藍絲=支持港府和警方壓制作為者,相對於黃絲)的車仔麵店。
六月九日是反修例兩週年,台灣近期因「政治疫情」焦頭爛額,對香港未能如以往關注,但這座城市崩解的速度愈來愈快,轟然巨響聲聲傳來,無法忽視:6月4日,維園無法集會,民眾只能在街頭各自發揮創意;6月20日,我們駐港辦事處的官員拿不到簽證,撤回台灣;《蘋果日報》再度被抄,高層遭捕、財產凍結,6月24日正式宣告結束發行,隔著電腦螢幕看見一則又一則的新聞、圖片、影片,是香港人在雨中徹夜排隊買這最後一份《蘋果》,不免感嘆台灣主流媒體無一具有港蘋——一份狗仔報——的氣節……今天是7月1日,每年此日港人齊上街頭,但今年毫無意外拿不到「不反對通知書」,六月連番襲來的衝擊不免讓我擔憂,這一日的香港,會點?
出版上下游
我很少有系統地以文字記錄下香港,所幸還有幾篇專欄文章。2017年Openbook閱讀誌找我寫稿,建議從香港經驗寫起,既為當時對香港出版不熟悉的讀者帶來新的報導,也算是讓我這個沒沒無聞的作者做個自我介紹。文章開頭舉的例子,是某天同事在辦公室接到一通從書店打過來的電話,我看著同事在電話這頭瞪大了眼睛一臉不可思議,貨運司機竟然威脅如果不加錢就要把貨丟在路邊:
貨運司機在新書送達前,臨時要求增加運費。鬧區交通壅塞不是一天兩天的事,如果覺得不敷成本,反映在費用上實屬平常,但臨時加價算哪招呢?同事氣不過,決定自己去搬,到了現場,司機果真已人間蒸發,只剩下一箱箱的書堆在路邊。
全文由此去→走進香港書店:你不知道的港台大不同
2018年的年中,我受獨立出版聯盟委託,籌備及執行他們參加香港書展的攤位,也藉機和以前的同事、朋友見面。當然,不忘四處走訪書店,當然也吃了車仔麵等等等(美都也是我的愛店,雖然很多香港人覺得又貴又難吃):
住在香港時,油麻地電影中心是我最愛的去處之一。看完電影到附近的美都餐室吃一盤焗排骨飯,是身心的一大滿足。影院旁的Kubrick書店也讓人流連忘返,毫無空隙的平台和書架裡,總能適切地挑出最讓人眼睛一亮的出版品。全文由此去→
全文由此去→香港書店獨有的韻味:超強選品與時間累積的書櫃深度
2019年中我依約(「你應該每年回來一次」)再訪香港,反送中已經開始一個多月。離港那天是7月21日,因為有遊行,想搭巴士到機場但等不到車,還是搭了機場快綫,晚上卻看到元朗站有白衣人痛打市民,警方視若無睹的新聞。其後,香港情勢加速陷落。因為疫情與政情,2020年中,我只能透過網路觀察和朋友提供的資訊,整理在國安法陰影下的香港出版概況:
許多與遮打革命、反修例運動相關的書目,都可能因此面臨下架的命運,作者甚至有面對牢獄之災的可能。儘管目前沒有任何案例,但(2020年)7月4日時,香港公共圖書館系統就以「覆檢中」為理由,將知名運動人士黃之鋒、陳淑莊,以及倡議「城邦論」的陳雲等多人的著作下架。
全文由此去→企盼,自由之夏:在國安法與疫情之間夾縫求生的香港書業
又一年過去,我沒有什麼可再寫的了。香港的公共圖書館據說已下架所有港蘋和黎智英的著作,也愈來愈多香港人的著作選擇由台灣的出版社出版——或許不能說是選擇,而是,沒有選擇。
專題推薦
中共建黨百年:歷史崎嶇與黨國歧路
中央通訊社是我目前信任度較高的媒體(真難想像會有這一天),不會用標題誤導、故作質疑貌,內文有重點和事實——十分基本的新聞寫作原則。他們在六月推出了訂閱制的深度專題報導,但是免費的,只需要登錄電郵(會拿到一組序號)。報導可以在網站上閱讀,也會以電子報形式寄送到電郵信箱,幾乎每天更新。
對長期僅能淺薄地以「親中」、「反中」劃分的台灣而言,十分需要這樣深度而全面的中國報導,唯有了解中國,才能了解他們所作所為的緣由,以及對台灣乃至世界的影響。在一百年後的今天,似乎有愈來愈多國家發現「模糊戰略」已不再管用,但中國是否真會就此受到國際勢力壓制呢?這個專題雖然無法告訴我們答案,卻給了我們思考的可能。(訂閱請點此)
本期工商服務暫停乙次。
在電子報裡,我盡量把篇幅留給生活的更多面向,但我平時經常談論政治;事實上,我也不太喜歡用那些「今日〇〇明日XX」、或者「只示範一次」這些類比,去討論香港和台灣的處境。儘管兩者面對同樣的威脅,但從歷史、文化等各方面條件來看,都有很多相異之處。
轉眼我已經離開香港五年,遠超過我在那裡生活的時間。但我至今仍無法直面那些關於運動的紀錄影像,彷彿很難面對自己的「不在」,也很難想像自己的「在」。前幾天才讀完去年常常提到的《天愈黑,星愈亮》,多少藉由譚蕙芸的報導文字勾勒出一點驚心動魄,但對照現下景況,更難受的是想到香港人背負的無力感,以及,必須承認這樣(以至更糟)的狀態還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。
作為一個台灣人(真正意義上的台灣人,也就是認同這個尚未成形的國家,並且願意為此努力的人)是從來沒有輕鬆過的,面對共同敵人,能為香港做的也只有繼續奮鬥,保持最悲觀的打算和最樂觀的想像,一日一日掙扎著前進吧。
蘿白=白蘿蔔、雞翼尖=雞翅最前段、豬紅=豬血、豬腩=五花肉片、通菜=空心菜)、白菜仔=小白菜。希望你看到這些不會覺得太餓。